【霜降】
生日總在霜降時分。
自來南方,生日要過舊曆新曆其實十分模糊。索性把中間的日子統統算作過渡期。隨便哪天大家有空,一同吃飯就算慶祝。
去年生日是立冬。前夜,夢裡大雪。天之涯海之角零落的知交們紛紛入夢,實在難得。我很少做夢,如九十年代的武俠主題歌,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
上海終於凉了下來。閒暇時整理衣櫃,長裙毛衫風衣都翻出來。睡前煲銀耳枸杞薏仁湯,醒來一碗就去上課。天乾物燥,銀耳性平,剛好滋陰潤肺。又在網上郵購大馬的紅茶來做奶茶,今秋桂花釀的蜜差不多也是上市的日子。另購茶點若干,雲腿酥配普洱,家裡帶的棗子配菊花茶。
所有這些不是沒有做過——應該說,這些只是一部份。更多的譬如黃秋葵當令,菜場抓一把回家炒來吃。譬如晨起挑選波點桌布,剝一個橙,煎菠菜餅配蛋花湯放在上面。譬如深夜在小廚房煲湯,砂鍋裡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邊剪花枝一邊聊天。這些曾經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生活。然而一旦割裂,才發現人之渺小懦弱,一介肉身,如何抵禦習慣和記憶。在日復一日似曾相識的生活里,還要從習慣中剝離自己,以保持平靜。
前天看Vogue記錄片,主編Anna接受採訪“你的優點是什麽?”“果斷”。
我在下面扯開嘴角。
是的,這些年,算計人心不行,八面玲瓏不行,然而論審時度勢當機立斷,我實在很有經驗。雖然每天最困擾的就是午飯吃什麽。我很感謝我的理智高於一切,它可以把所有不合時宜的嚮往、仰慕和愛壓下來。
但是即使理智如此果斷,請允許我再次不厭其煩的提及我的前女友。
很久以後,我終於明白,人和人的緣分如何玄妙而不可說,一如手心長出糾纏的曲綫。
而我們之間,最精准應說是「投契」。
「登對」是一種感覺,而「投契」是另外一種。我理解的投契是,做大多數事情的時候,都覺得兩個人一起做好過獨自。譬如烹飪,看劇,外出,讀書,熬夜,喝茶。在此之前我更喜歡一個人做所有這些。
最近翻出三月份的歌單,裏面有首絲襪小姐的「與泰山無關」真是忍不住讓人單曲循環。其實旋律簡單,大家還頻頻笑場。然而讓人覺得又簡單又愉快。大約就是王小波說的有趣的生活。
少時和CL在一起,即使只是在家裡住一兩天也覺得最好。我們大概會這樣安排,對於把我們拆開做作業的一切行為非暴力不合作,完成一個譬如逃到遊樂場或者逃到燒烤店的宏偉計劃。至少也要偷跑到門口便利店買五毛一袋的零食在大人睡著的深夜裡吃掉。
長大了,CL這種難得的有趣生活的超能力漸漸消失或者內化了。所幸我遇上了前女友。還好大人們有大人們有趣的活法。我很難再找到一個人,同我一樣像做實驗一樣做菜,餐具和桌布都要講究配色。也很難有人能興之所至,一起買一隻鴨子就兩瓶啤酒漫天遍地吹牛。有時候我回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好像已經把世上能聊的話題都聊盡了。然而一見面,講起來似乎總是源源不斷。前些日子看書碰巧遇上朱生豪譯本的莎翁集,然後順帶憶起某個冬夜,廚房裡煮著乾貝粥,我們在燈下一邊調小菜一邊聊民國時候文人的情書,聊起朱生豪。
她念那句「我想作詩,寫雨,寫夜的相思,寫你,寫不出」時,實在動聽。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說習慣和記憶實在是困囿。過了就好了。一如大病。
整理文件時在一個充滿論文和大部頭的文件夾看見一本格格不入的BL。我點開,隔了兩年重讀一遍。然後關掉,依然沒刪。
這不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本,然而是未刪的唯一。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我讀它如讀牯嶺街的殺人夜,蒙昧和鮮血,少年意氣總是像劍一樣劃破黑夜。
一代一代的年輕人,沒有哪一代真的墮落。還有人青春,還有人有熱忱靈魂,還有人認真了也不想輸,還有人單槍匹馬去堵拿破崙。
男孩子最好還是有點血性對不對。很多年後不要泯滅人性。
立冬前的保留曲目是「愛在深秋」,譚詠麟版本。時隔愈久,愈是醇厚如酒。
說回生日。
Forever 21 開遍上海。我多怕自己的廿一歲速朽。